墳山三日游,結束的那天清晨,榮箏幾乎褪下一層皮。
“這就是你說的……量力而行……”
她兩手扶住膝蓋,腿止不住地打顫。眼前天旋地轉,唯獨仙人的笑臉無比刺目。
“雖然過程曲折了些,結果卻是很好的。小花,你做到了。”
榮箏勉強扯起一側嘴角,倔強又驕傲。
“那是,我榮小花……絕不認輸。”
看來是真的累到暈眩了,連“小花”這個陶眠胡亂起的名字都接受良好。
陶眠微微瞇窄了眼睛,把頭抬得高高的,去看榮箏身后尚未燃盡的業火。
不愧是上品火靈根,哪怕僅僅使出三分的氣力,也有如此驚人之效。
“三日能做到這地步,已算得上天賦異稟。小花,這《通幽術》的馭魂學會了,就算是掌握一半。剩下的那半為‘喊魂’。待習得后,你就可以見到故去的人。”
榮箏緩過一口氣,終于有力氣直起腰來與他說話。
“小陶,如果真的學懂了喊魂,你有想見的人么?”
陶眠正在挑選方圓半米內長得最好看的樹枝,他要把它折下來,在地上寫一句“放眼三界無敵手的小陶仙人到此一游”,留作紀念。
聽見徒弟問他,他歪著腦袋回頭看。
“為何這么問?”
“我可以幫你呀!大師兄二師姐三師姐四師兄……你想見哪個?我把他們叫出來見你!”
“聽上去這么怪……你且顧好自己,師父的事,師父自己看著辦。”
榮箏兩只手臂環在身前,眼睛覷起,狐疑地望著眼神閃躲的陶眠。
“你該不會是不敢見他們吧?還是說……擔心見不到他們?”
陶眠的嘴比石頭硬。
“怎么可能,我英勇無畏的桃花山仙人活了一千來歲,什么經歷沒有過?”
“那你就試試呢。”
“……”
榮箏見他猶豫,擠到他身邊,兩只手別在身后,笑靨如花。
“英勇無畏的小陶仙人,怎么這個時候怕啦?沒關系嘛。我也有想見的人。見到了當然好,見不到的話,那她一定是去輪回轉世了。不用游蕩于世、漂泊無依,這不是更好么?”
陶眠的嘴唇動了動,終究說不過她,認了輸。
“好吧,那就試試。”
“試試唄試試唄,我們提前約好,如果見不到,誰都不能失望。”
“這是什么道理?失望還不許。”
“哎呀,開心點呢,”榮箏輕輕扯住自己的臉蛋,做了個丑兮兮的鬼臉,“我希望小陶每天都開開心心的。你是長生者,如果你每天都快意自在,那你就能擁有很多很多、比我們這些壽命有限的人都要多的晴朗快活的日子。”
陶眠第一次聽有人這樣解讀他的長生,不免新奇,又有一絲被觸動。
哪怕過去許多年,直到后來,榮箏和她的師兄師姐埋葬在同一片桃林,桃花開了又謝,幾度春秋,他也能清晰地記得在朝霞散彩之際,他的五弟子對他說,小陶你要開心幸福。
她的前半生遺憾重重,她唯獨希望此生遇見的最后一個珍視的人,不要陷入無盡的淵藪,不要被回憶困住此生。
心中的難平之事與憾恨何其多,但窗外青山依舊,綠水空流。
“小陶要不也別總把自己困在山里吧,”榮箏揉揉自己泛紅的臉,“多出來走走看看呢。”
榮箏過去被困在浮沉閣,兢兢業業的打工殺手。起得比雞早,睡得比狗晚,累死累活,根本無心這人間風月。
現在她終于肯親手割斷纏在自己腳踝的線,她要無拘無束地活。
此時師徒二人已經決定啟程,陶眠走在前面,回首一笑。
“行啊。不過我這個仙人排場大,走到哪里都要有人陪伴。小花,把自己照顧好了,你我二人且共同游。”
榮箏眼睛一亮,腳步輕快地跟上來。
“那好那好。你花錢么?”
“為師沒錢。不礙事,我們到時候蹭薛掌柜的。”
“薛掌柜這么大方?”
“有錢人,小氣著呢。不過他下手沒那么狠,頂多把你押到他的鋪子里當個兩三年的小工。”
“……小陶,我可是你的親徒弟,你就這么坑我。”
“胡說,師父怎么會坑你?等你當了小工,往旁邊一看,說不準還能看見為師在那洗盤子呢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
兩人從墳山的地界走出,榮箏嚷嚷著累,于是陶眠只好帶她回到桃花山修養幾日。
昕貴人能辨別他的腳步聲,噠噠噠地從院子里拍著翅膀飛出來,身后跟著不情不愿的黃答應。
“哎呦,我的昕貴人。今日不見,又長肥了?”
陶眠把迎面撲過來的雞狀凰鳥摟在懷里,掂了掂它的分量。
不錯,他們桃花山的風水果然養人。短短數日,昕貴人都長出些肉了。
至于它身上的傷,在山中靈氣的滋養下,也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著。
凰鳥是有靈性的神鳥,知道是誰救了它,所以格外親近陶眠,對仙人的徒弟倒是不冷不熱的。
但話說回來,它們一族本來就生性高傲,不隨便與其他族類有來往。這只凰鳥大約是在很小的年紀落單了,才被齊允抓住,受了許多年的折磨。
榮箏對于這只雞有印象,她看見它就自動分泌口水。
“小陶,再養養是不是就能吃了?”
她還惦記著這件事。
陶眠就笑。
“這只可吃不得,吃完了要壞事的。但你可以把黃答應燉了。”
榮箏目光炯炯地望向腳邊的大公雞。
無辜路過的黃答應:……
黃答應強烈要求給它說人話的權利。
山中休憩數日,榮箏天天喊累。這回她不用“裝作”一個聽話的弟子,叫她劈柴也不劈,讓她燒飯也不燒。
現在院子里的躺椅變成兩張,陶眠和榮箏像兩條死魚一樣攤著。
陶眠把臉轉到徒弟那面,氣息奄奄地說了一句話。
“小花,為師口渴……”
“沒事,小陶。你長生,渴不死的……”
“……”
陶眠惱怒地把臉翻過去。
院子里不知名的小蟲吱吱地叫,師徒半晌無話。
外邊兒卻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,像是人的腳步聲。
不知一個,而是至少十個人。
桃花山所在的地方遠離鬧市,只有山腳下一個不大的村落。
村子里的人明白不向外求的道理。不是他們比起山外的人愿望少,而是他們發現這桃花觀里是個糊涂仙兒。
村民們鄭重其事地去道觀求,求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反倒是晚飯后閑聊起來,不經意間提到的某個小小的煩心事,不知何時,就被輕飄飄地解決了。
后來人們索性日子照過,不再奢求太多。他們受山和仙人庇佑,總歸是少憂少煩,太平一生。
山腳的村民不會隨便聚集在道觀門口,他們都知道仙人喜靜的性子。
只有莽撞的外人才會這么做。
榮箏的耳朵動了動,看起來趴在躺椅上好死不活,實則在仔細辨認外面有多少人。
“十一、十二……十二個人,有個帶頭的,估計是浮沉閣的影衛之一。”
陶眠翻過去的臉又轉回來。
“小花,看來我們被包圍了。”
“沒事,小陶,你長生,被殺也不會死。”
“……”
陶眠再次惱怒地把臉翻過去。
是個人被殺就會死好嗎!
浮沉閣影衛帶著人馬站在山門外靜候片刻,沒有一個人出來。
為首的人微微抬頭,望向桃林掩映間的道觀。
他一抬手,另外十一人悄然無聲地跟上。
他們把小小的道觀團團圍住,四五個人進入小院,那里已經沒了仙人,只有榮箏側坐在躺椅之上,穿著長靴的腳,腳跟點地,悠閑地晃來晃去。
看清楚為首的人那張臉,榮箏微微驚訝。
“沉硯,沒想到竟然是你親自來。”
沉硯一手執劍,依舊是靜默如松的模樣。
“箏師姐,見諒。我只是來執行任務。”
“你的任務是小陶,還是我?”
“……都有。”
榮箏笑笑,不是很讓人意外的回答。
“那杜鴻有點高估你了。”
沉硯張口欲言,但他沒有來得及說出半句話,圍墻外已經接連傳來七八聲慘叫。
站在院內的侍從們瞬間亂了陣腳,沒想到對方的動作竟然這么快!
他們此番前來,雖然只有沉硯一名影衛,但其他的也都是精銳。
瞬息之間,這些精銳雖然留了一條命,但也盡數失去了打斗的能力,只有躺在地上茍延殘喘的份兒!
沉硯手中的劍握得更緊,一道暗紅的靈氣匯入劍身。
他耳畔一股勁風,憑借多年積淀的經驗,沉硯登時轉身抵擋。
錚——
劍意兇寒,兩刃交錯間,沉硯看見一雙如冷月般凄寂的眼。
他一直知道,作為殺手被訓練長大的榮箏,私底下有著與之不相符的外放的性格。
然而一旦她拔出劍,那她就是高高在上、勢不可擋的風箏。
她的焚玉劍是最好的,無出其右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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